易峋才将车停稳,门上迎客的小厮眼尖瞅见,立时三步并作两步下来,满脸堆笑道:「哟,易少爷又来送货了!」说着,回头吆喝了一嗓子。

    门里立时出来两个青衣小厮,也不用易峋动手,便将那些皮料都抱进门去。

    易峋回头,向秦春娇伸出手。

    秦春娇怔了怔,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。易峋看她没有动弹,索性握住了她的手,拉着她一道往门里去。

    秦春娇吃了一惊,下意识的就想将手抽回来,却被易峋牢牢的握住,似是丝毫也不许她反抗。

    他的手掌宽大,掌心覆着一层薄茧,摩挲的自己手背有些麻痒。温暖粗糙却又孔武有力,仿佛就是她这一生的依靠了。

    易峋拉着秦春娇进到了门内,熟门熟路的走到了内堂。

    内堂上,那些皮料已堆在了一张八仙桌上,一老者正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。

    这老者穿着一件宝蓝色绸缎棉衣,须发花白,戴着一副玳瑁眼镜。一见二人进来,老者忙将眼镜摘了下来,面上堆笑,请二人入座,一面吩咐伙计上茶。

    易峋便在一张扶手椅上坐了,秦春娇不敢坐,就在他身侧站了。

    那老者看这女子生得秀丽脱俗,外头却穿着一件男人的皮袍子,怪模怪样,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历,也不好问。索性装作不曾看见,径直向易峋笑眯眯说道:「易少爷今儿送来这些皮子,我已瞧过了。果然又都是上好的皮料,易少爷的手艺货品,那是不用说的。只是您也知道,这开了年,眼见天气就要转热,这东西就要派不上用场,别说那些寻常人家,就是大户人家也不肯拿出大笔的银钱来买。故而,咱们这一次交易,可不能再按年前的价钱来算了。」

    这老者是盛源货行的二掌柜,专管货行进货事宜。易峋每次来卖皮料,也都是同他接洽。

    这番话,是易峋早已料到的。

    他面色如常,开口道:「王掌柜说的是,然而近两年京里气候不稳,已是连着两年下桃花雪了。虽是开了年,皮子也还有销路。」

    王掌柜面上笑意渐深,眼角堆出了一条条的菊纹,他说道:「少爷的话也有理,然而这将来的气候是说不准的事,转暖却是一定的。咱们也只好讲讲当下了。」

    易峋听了这话,倒也不气恼,只是又说道:「王掌柜,这两年间我但有皮料都是送到你们这儿来,再没去过别家。你适才也说,我的货品是没得挑的。咱们之前是订过合同的,每尺皮子什么价,合同都写的明白。这两年间,也不时有别家货行问我要货,但咱们既然有合同在前,又是老交情,我都一一回绝了。如今虽说还该按着合同的价钱走,但王掌柜既然开口了,我让一分倒也不算什么。」

    那王掌柜笑的开怀:「易少爷是最讲交情诚信的,那自然……」

    易峋不待他说完,便开口道:「然而咱们的合同,只到今年的六月。天水街上的茂祥货行,来找过我三回了。我原想着盛源是老字号了,冲着这块金字招牌,掌柜伙计们办事必然是依着字据来的。王掌柜今日这样讲,必定有你的难处。然而升斗小民也须得糊口度日,今年六月之后,咱们这合同就不必再续了。」

    他一言已毕,端起了一旁的茶碗,却没有喝茶,而是递到了秦春娇的手中。

    他适才就发现了,她的手凉冰冰的。

    秦春娇怔了怔,接过了茶碗,一道暖流直到了心底里。

    王掌柜听了这番话,脸上顿时变了变色。

    那茂祥货行和盛源素来不对付,两家势同水火,不想如今竟然想到去挖他们的货源。

    易峋送来的皮料,果然都是上佳的。皮子易寻,但难得的是品相。这首要一个,猎户打猎之时,便不能伤了猎物的皮相,破了相便再也无可补救。再一则,便是匠人鞣制的手艺。世间皮革匠人的鞣制工艺,大多相仿。唯独易峋,似有些独门的诀窍,他手中出来的皮子就是要比旁人那儿的更光鲜水滑。每年到了冬季,自他那里进货的皮子,颇受那些达官贵人的青睐。

    即便是过了年,也有好几家太太打发了人来问,新货什么时候到。毕竟离天气转暖,还有些日子,这皮裘衣裳,也还需得穿段日子,其实也还卖的上价。

    他适才这样说,其实是东家的意思,同易峋打了两年的交道,看能否将价钱压下来些。

    谁知,易峋虽是个乡下青年,却全不吃这一套。一番场面话说的八面光四面净,面子里子都给你顾及了,又彰显着他厚道。只是临了,却搬出了茂祥货行来。

    王掌柜眉心一跳,斜眼觑着易峋,也不知他是虚张声势还是真有此事。

    但见易峋面色淡淡,看不出心中所想。

    王掌柜顿了顿,自忖这事自己拿不得主意,哈腰一笑:「易少爷在这里少待片刻,我去去就来。」说着,便一转身子,撩起身后一道门帘往里去了。

    秦春娇立在一旁,低头瞧见那门帘里面,有一双藏青色漳绒串珠云头靴在桌子下头。

    少顷功夫,王掌柜自里面转出来,双手捧着一张银票另有一张字据,快步走到易峋跟前,点头哈腰赔笑道:「易少爷,对不住,我们东家没那个意思,是我老了耳朵背听差了。您看在我这一把年纪的份上,别计较。这是这次皮料的货银,另外我们东家换了新的字据出来,您瞧瞧?」

    易峋接了过来,先看见那张银票上是一百五十两的面额,倒比依着合同上来的价格更高出了不少。年前他来过一次,这过年期间他又上了几次山,所获不多,原不该这么多钱的。

    他眉间微微一动,又看那字据。

    那是一张新换的合同,上面每尺皮子比往常另加了三分的利银。

    易峋看过,将银票连着字据一道塞还给王掌柜,说道:「这价格不对,合同上是多少便按着多少算。不该我的,我不要。再则,咱们合同今年六月到期,续与不续还是到了那时再说。」

    王掌柜急了,又是赔礼又是倒水,连连自称适才得罪,又说道:「这是我们东家的意思,少爷还是拿着。也不全是货款,余下的钱,是东家给少爷补的年礼。」

    如此这般,好话说了一筐,易峋方才将银票收了起来,只是那纸合同,到底还是没有换。

    银货两讫,易峋便带着秦春娇离了货行。

    王掌柜将他们送到门上,见他们走远了,那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,啐了一口:「如今什么世道,叫乡下的泥腿子爬到脖子上来了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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