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么多年过去,王升儒像是所有棱角都被一并磨平,真应了那句道随自然,很多事知道了也不干涉,好像这天下如水流潺潺,人去横加阻拦只会落得一场空,他已经养出一个曹海平,没本事再养出第二个。

    王升儒的眼神沉了沉,道:不论将来发生什么,记得保你师弟。

    那天正玄山上雾气很重,好像外头的雾气涌进来,让徐云骞有些看不清师父的脸,只留下一个轮廓。

    徐云骞突然想到第一回 见顾羿时师父也是这么嘱咐的,你多疼疼他,可别欺负他。

    徐云骞早就没有师兄,唯一有的就是顾羿这个小师弟,王升儒的话像是烙在徐云骞心上,几乎让他变成了一种本能,不论什么时候都要保住顾羿。因为这句话,徐云骞下山之后直接找了顾羿,他忘了师命是要找殷凤梧。因为这句话,看到梅望溪时他想也没想就挡在顾羿身前,有些事不能让顾羿来担。因为这句话,得知顾羿前去百灵楼,他动用徐莽的关系也要赶到。

    他以为自己一路走来平步青云,以为这世间万物都可以事事顺他心,直到得知曹海平出山。

    曹海平看中了顾羿,徐云骞已经没了两位师兄,不能再没了自己的师弟。在天樾山脚他与顾羿争吵是想让他滚开,他不想让顾羿沾惹上曹海平这个疯子,拼死一战刺杀曹海平却落得一个满盘皆输。

    他害怕什么偏偏都发生了。

    徐云骞睁开眼。

    柴火声烧的噼里啪啦的,炉子上铁锅里炖着羊肉,冒着咕嘟咕嘟的热气,热气裹着香气往人鼻腔里涌,几乎让人无所遁形。

    徐云骞最初以为自己在做梦,他睫毛颤了颤,天地不断旋转,过了片刻才定下神他躺在一张土炕上,旁边的窗户上还贴着一张很喜庆的窗花,屋外狂风肆虐大雪纷飞,屋内一片安宁。他下意识去看自己胸口,之前的血袍早就被换下,有人给他缠了绷带。

    他应该是要死的,这么重的伤不可能活下来,他怎么活下来的?

    顾羿顾羿呢?

    有个老婆婆坐在藤椅上绣鞋垫,她过于年迈,身体佝偻,下坠的皱纹像是干掉的橘子皮,身上披着一件厚重的毛毯,她有些老眼昏花,穿针引线引了许久,大概是察觉到徐云骞那边的动静,问:醒了?徐云骞睡了足足有九天,如今大雪封山,里面的人出不去,外头的人也进不来,哪怕徐云骞在这儿睡死也无人知晓。

    徐云骞慢慢坐起,沉默片刻,道:你是?

    老婆婆仿佛不太想搭理他,继续对着烛火穿针引线,山婆。

    他想了想,没听说过有山婆这号人物,不过北境本就偏远,高手如云,听说再往北走还有天火族人,对前辈总是要敬重些,道:多谢前辈。

    山婆听到这声前辈笑了下,你倒是很有眼力劲儿。

    这么冷的天连猎户都进不山,这老婆婆一个老人独自住在天樾山脚,不论出于什么目的都不是一个等闲之辈。

    徐云骞对长辈一向谦和有礼,很讨老一辈的喜欢,山婆听完却没什么反应,有个人背着你跑了几里地,敲了我家门,推开之后人就晕了。

    山婆说起这事儿时很烦闷,她不算什么脾气好的慈祥的老人,打心眼里觉得顾羿这人不知好歹。

    我一眼就认出你了,你跟你娘长得真像,山婆像是想到什么往事,冷笑一声,脸上的皱纹都随之浮动,我本来不想救,你爹讨人厌,你师父也不算什么好东西,我后来是看了看他,他是顾骁的儿子,人这一辈子总有几分人情要还。

    徐云骞长得比顾羿好认,但这两天江湖上都传遍了,很容易推断出他旁边的男人是顾羿。只不过徐云骞没想到,救了他们的竟然是顾骁当年的人情。

    徐云骞听到这句话放下心,山婆如果是冲着顾骁的面子上救人,那徐云骞没事,顾羿应该也没事,问:顾羿

    山婆摇了摇头,不好说。

    不好说,什么叫不好说?已经死了?

    老人家干什么都是慢条斯理的,她理了理自己手里的鞋垫,眼睛有些浑浊,他鬼上身了。

    徐云骞一时间竟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。

    山婆撑着拐杖下了藤椅,徐云骞身受重伤,脚步有些虚浮,顿了顿,缓慢地跟在山婆身后。

    她推开火炉旁的一扇小门,徐云骞看到眼前景象后微微皱眉,房门上、墙壁上到处贴着黄符,里面有一张小床,床上堆满了被子和衣物,像是个巢穴,顾羿就缩在这堆衣物里,只露出一张小脸,如同一只正在沉睡的精怪。

    他脑袋上缠了一圈纱布,只不过额头上照例贴着一张符。上面写着:人来隔重纸,鬼来隔座山,千邪弄不出,万邪弄不开。

    很难形容那个场景,有些好笑,有些诡异,又有些和谐,徐云骞掀开那张符,露出顾羿深邃的眉眼,浓密的睫毛垂着,他睡得很安宁,好像没什么烦恼。

    顾羿如果想从里面爬出来,得先刨个坑。

    山婆说:没见过这么怕冷的。

    顾羿昏迷时嘴里一直喊冷,她把炉火烧到最旺也没什么办法,后来只得把全家的被子都堆在他床上他才消停。

    他伤到头了,估计不认人,我年纪大看不住。老婆婆在身后说。

    徐云骞小心翼翼托着顾羿的脖子,他后脑果然有一个豁口,血迹斑斑湿透了绷带。顾羿之前抱着徐云骞滚下山崖,有什么苦自己先受了一遭,后脑早就受伤只不过一直没时间料理,等把徐云骞背到山婆小屋里才松下一口气。

    一口气松下,身上大大小小的伤才开始发作。

    顾羿头顶扎着一根绣花针,醒不过来应该是因为这个,不过想来也理解,一个老人肯收留已经难得,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来照顾人。

    徐云骞一手托着顾羿的脑袋,让他靠在自己膝上,顾羿对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,样子很温顺。

    徐云骞自己还是副残躯,此时抱着顾羿如同相互偎依的小兽,山婆看到这个样子倒是对徐云骞态度有了些许好转,声音都放柔了很多,提醒你一句,他醒来可能不认得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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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80章 喜欢你

    屋外狂风肆虐, 远远望去没有一条出路,徐云骞无法联系到年先生,在天樾山脚, 他失去了所有的身份,只剩下一个人, 也当了一回真正的人。

    徐云骞昏迷了有九天,对于他这个伤势来说简直不可思议, 山婆不是什么大夫, 她老眼昏花, 能把你伤口缠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, 当时救徐云骞的只可能是顾羿, 但顾羿对他干什么了?他这小师弟有这么大的本事?

    顾羿头上的针已经被撤,过了很久都没醒,徐云骞想了想也没把他从床上刨出来, 只是每天过来看看他。

    顾羿醒来那天动静不小, 咣当一声,脑袋磕上床板,徐云骞听到动静赶过来, 发现顾羿痴痴傻傻躺着, 他眼睛尤其黑,湿漉漉的睁着, 却没有焦距,好像被人夺了灵魂。

    徐云骞看他那样有点糟心,血迹很快渗透了纱布, 顾羿根本感觉不到疼,好像那个脑袋不是他的。徐云骞想托起他的后脑,手还没碰到人, 顾羿张口咬下,他咬的又狠又急,正咬在虎口上,徐云骞动也没动,也没呵斥他也没揍他,就是一挑眉静悄悄看着。

    顾羿眼神有了些许焦距,眨了眨眼睛,好像终于认清了眼前的人,他松了口,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舔了舔虎口上的齿痕。

    又湿又热的舌尖撩拨上来,徐云骞只感觉到一片柔软,一时间什么火也发不出来。

    顾羿醒来之后做什么事很难预测,他闭了闭眼,然后把自己缩得更深,他不管眼前的徐云骞,也不管自己脑袋上的伤口,什么都不管只想睡一觉。

    徐云骞有些哭笑不得,去摸了摸顾羿的脸,这次没咬他,好像任由徐云骞折腾,别睡了。

    顾羿没回他。

    徐云骞问:你记得我是谁吗?他问完之后不太确定,他记得上回顾羿在正玄山受伤,醒来之后叫了他一声娘。

    师兄。顾羿不假思索。

    那应该没摔坏脑子,徐云骞本想问在天樾山脚到底发生了什么,还未开口,顾羿突然又问:师父呢?

    徐云骞动作一顿,不知道顾羿突然跟他提起王升儒是什么用意,回:在山上。

    顾羿很长时间都没说话,徐云骞以为他是不喜欢聊起师父,又或者还未反应过来自己不在正玄山。

    顾羿道:我想吃他包的饺子。灭门案之后顾羿都是跟师父一起过年的,师父对自己很好,他包的饺子好吃。

    徐云骞笑了,等雪停了我们就回山。他们下山有段时日了,迟早要回去,不管文渊阁里藏着什么秘密,总要看一眼。

    顾羿听到这句话没回答,他突然睁开眼,徐云骞还以为顾羿有什么话要说,顾羿道:我还想吃鱼。

    他嘟嘟囔囔的,好像在自言自语:我记得我爱吃鱼。

    徐云骞有点跟不上顾羿的思绪,这人想一出是一出,徐云骞认识顾羿这么多年了,从不知道顾羿爱吃鱼,此时应道:雪停了带你吃好不好。

    哦,顾羿把下巴埋进被子里,那你别忘了。

    这句话说的很软,简直像在撒娇,徐云骞见识过这人撒娇的本事,但那是小时候了,这么一想,感觉顾羿好像心智不太正常。

    顾羿现在好像就只有十五岁,可能年纪要更小,此时他什么都不知道,他忘了徐云骞跟他说过顾家灭门案的真相在文渊阁,也忘了跟王升儒有关,只知道师父和师兄对他都很好。

    徐云骞一时微怔,他在坠崖时对顾羿坦白了全部,如今顾羿像是都忘了。他几次想开口说什么,但几次都没说出口。

    他从未见过顾羿这样,眼里的仇恨偏执一并褪去只留下了最本质的东西,他身上没有一把刀,想吃鱼会说,愿意跟他撒娇,回想起师父只剩下一顿饺子。好像感觉这世界很安全,他只需要缩在自己的被子里什么都不用想。

    人生不过是大梦一场,顾羿现在深陷梦境,给自己造了一个巢穴,徐云骞不忍开口,怎么一下给他把真相灌进去。

    他舍不得。

    炉子上热着羊奶,顾羿人刚醒,不敢给他吃太多,只能先给他喂点奶,顾羿很乖顺,给他吃什么就吃什么,实在很好养。

    顾羿一直不想下床,徐云骞只好把炉火烧得很旺,然后给他套上一件烟灰色的棉衣。三天后顾羿终于愿意下地,他身上有不少伤,却还是把山婆家三房小院给逛完了,他好像觉得很没意思,每日就跟在徐云骞身后跑。

    徐云骞和顾羿寄住在山婆家,不好什么都让一个老人家干,劈柴烧火之类的重活能帮还是要帮。

    顾羿说不清为什么要跟着徐云骞,就觉得师兄很养眼,他穿着粗布麻衣,手上没有什么佩剑宝器,有时候拿着一根烧火棍,有时候拿着一根锅铲,像话本里的故事,仙子下凡给人当媳妇儿。

    顾羿什么都没干,感觉自己娶了一个小神仙一样的媳妇儿。

    山婆一直在炉火旁绣鞋垫,此时也没抬头,手中一翻,一张黄符从袖中飞出,不偏不倚拍到顾羿脑门上,顾羿被拍了个正着,一时间没反应过来,硬生生顿在原地。他眨了眨眼睛扯掉额头上的黄符,想跟这老太婆拼命,徐云骞眼疾手快,一手捞过顾羿的腰把他往后拖了两步,别闹。

    顾羿被徐云骞箍住,只能打言语官司,你绣花真难看。

    徐云骞:山婆眼神不好,每天凑在烛火前绣鞋垫,那上面张牙舞爪的,鸳鸯不像鸳鸯燕子不像燕子,统统都像妖魔鬼怪。只不过徐云骞教养好,怎么也不会跟山婆说这些。

    山婆大概很少被人戳到痛处,闻言冷笑一声:你身上有鬼。

    你顾羿龇牙咧嘴的,好像要把山婆一口咬死算了。

    徐云骞半搂半抱把他拽走,山婆一张黄符又飞过来,这次贴在顾羿后背,嘴里念念有词,有鬼。

    徐云骞一直觉得老人家总是迷信,他一个道士会画的符都没有山婆多,等到了入夜,徐云骞总算是明白山婆说顾羿鬼上身是什么意思。

    他听到外面一阵异动,进顾羿房门看了一眼,小山一样的被子堆里没有人,顾羿不见了。徐云骞在厨房找到的顾羿,他背对着门而站,穿着一件棉衣,徐云骞刚开始以为他饿了来找吃食,紧接着就发现不太对。

    顾羿拉开衣襟露出胸膛,手里拿着一把刀,正抵着心口。

    那把刀大概是杀牲畜的,像一根细长锥子,此时已经没入一个尖端,顾羿常年用刀,到了这个份儿上手依然很稳,下面就是他的心脏,仅仅只隔着一层皮。

    顾羿!徐云骞不敢吓他,轻声说:把刀放下。

    顾羿转过身看他,眼神很平静,但此时显得阴恻恻的,像一只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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