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清棠当初在饥荒中救下他们, 也并非为了让他们有朝一日以命相偿。

    她死过一次, 知道那有多疼。

    “禁军在宫城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, 你们若去了,切记谨言慎行。”容清棠提醒道。

    “绿沈, 尤其是你,”容清棠看向绿沈, 少见地语重心长道, “凡事多同你哥商量,不要冲动。”

    绿沈的性子在自己人面前没什么, 但若在外也这么莽撞, 恐会埋下祸患, 让他吃苦受罪。

    不过让绿沈跟着群青去禁军营里历练历练也好,再过几年他也该成家立业了,群青总不能永远在旁边看顾着他。

    “姑娘,我记下了。”绿沈认真道。

    容清棠转而问群青:“方才比试时,你可曾觉得那人的招式熟悉?”

    群青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容清棠确认了什么,才继续道:“与你比试的陈单应是禁军统领陈平衍的儿子。”

    “父亲与陈统领的武艺师出同一位老将军,你与陈单的武艺又各自由他们所授。看来今日的比试,也算长辈们缘分的延续。”

    “今后你们同为禁军副统领,像今日这种切磋武艺的机会还有很多,你要把握好其中尺度。莫伤了同僚情谊,也不必刻意退让。”

    “记住,今后你便不再是我身边的护卫。”

    “在其位谋其职,听命于天子才是禁军副统领应放在首位的责任。”

    陛下虽说让群青及他今后掌管的一半禁军听容清棠差遣,但容清棠仍如此叮嘱道。

    群青已跟在她身边近十年,可他既然领了这个官职便是臣子,若不能为君主效力,是为失职。

    以前在王府时,群青和绿沈他们只听容清棠的,不受谢闻锦的派遣。可跟王府相比,皇宫到底还是不一样的。

    动辄人命关天,危机四伏。

    是以容清棠才会有些放心不下,忍不住多提醒他们一些,

    群青把她的话一一记在心里,正色道:“属下遵命。”

    但他心里隐约猜测着,按陛下方才所言,在姑娘入宫后保护好她,或许便是陛下对他的要求与命令。

    而这与他此生的使命不谋而合。

    容清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絮叨了太多。群青一向性子稳重,在这些事上或许想得比她还要周全些。

    “你们就当我是替父亲说的这些,别嫌我唠叨。”

    他们也是容清棠的父亲抚养长大的,若父亲还在,此时应也会嘱咐他们很多。

    绿沈把刚才被那陈单看轻的事忘在脑后,恢复了欢脱模样,满脸笑容道:“姑娘像送弟弟们去学堂见夫子一样,担心我们不听话,担心我们得罪人。”

    容清棠故意蹙了蹙眉,逗他:“我可没你这么能闹腾的弟弟,只有群青受得了你。”

    况且她也只比绿沈大一岁,群青是他们几人之中年纪最长的。

    绿沈脸色一变,忍不住大声控诉道:“原来姑娘一直如此嫌弃我!”

    看他又着急又委屈,容清棠这才忍不住笑了起来,一直安静陪在她身旁的柔蓝也笑得眉眼弯弯。

    就连少有笑模样的群青都神情松弛,低低地笑了笑。

    真好。

    能重活一世,能再看着和自己一同长大的柔蓝跟群青他们都还陪在自己身边,与她笑与她闹,容清棠觉得自己已经没什么好不满足的了。

    但凭春意暖。

    谈完此事,容清棠又等了片刻,才看见卫时舟远远地朝她走来。

    她猜测他应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,才去了好一会儿。

    如练的春光萦绕在卫时舟身边,衬得一袭月白色衣袍的他格外温润儒雅,自持端方。

    容清棠忽而垂眸,瞥了一眼自己身上秋月白的织锦长裙,不知思及了什么,她耳尖莫名地攀上了浅淡的红霞。

    只是两套碰巧有些相似的衣衫而已,想到哪儿去了。

    她在心里暗道。

    “让你久等了,”卫时舟走近后温声朝容清棠说,“饿了吧?”

    容清棠摇了摇头,掩下方才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,柔声道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其实有一点。

    但碍于女儿家的矜持或是别的什么,容清棠没有承认。

    分明还没到她平日里用午膳的时候,在马车上时她也在卫时舟的提醒下先用过几块糕点,但容清棠此时仍觉得腹中有些饥饿。

    也不知是否因为之前她随卫时舟一起在密林里走了个来回,耗费了太多精力。

    卫时舟含笑看了容清棠一眼,没有拆穿。

    不一会儿便有人将松软的绒毯铺在草场边,再在上面依次置了几张矮桌,各自摆放着几道精致的佳肴。

    卫时舟理了理衣袍,没什么架子地径直在绒毯上坐下,又朝容清棠抬了抬手,示意她坐到离自己最近的那张矮桌边来。

    “你还不饿,但我可是饿得有些受不了了,”卫时舟调侃道,“可以用膳了吗?”

    容清棠不知他是如何看穿了自己,只好拢了拢裙衫在他身旁的矮桌边坐下,无奈道:“看来陛下只需取笑我便能饱腹。”

    卫时舟但笑不语,只是转而随和地朝候在一旁的人吩咐道:“把药炉支起来,你们便退下罢,这里无需人伺候。”

    人多了她又时时谨记着那些规矩礼数,他想让她自在些。

    卫时舟记得容清棠每日都需要服药,便命人一直将柔蓝离寺前提前熬好的药热着,待容清棠用完午膳后正好能服用。

    “吩咐下去,不许任何人靠近这片草场。”

    周围的人恭谨地照做,却全程一言不发,直到离开时都是无声的。

    容清棠不由得侧首看了他们一眼。

    “觉得疑惑?”卫时舟发现她的目光,问道。

    容清棠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他们都是宫人打扮,虽依言办事,却并不曾出言回应过陛下的命令。

    无声地来,又无声地离开。

    “他们原本都是哑奴。”卫时舟没有隐瞒,解释道。

    “几年前,听闻太后觉得仁寿宫的宫人闲时议论私事,吵得她心不静,刘相便私下里挑了一批十几岁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刘相哄他们有好差事可做。可实际上,他将人毒哑,又命人严厉地训练他们,再送进宫去服侍太后。”

    容清棠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。

    残忍,荒唐,又的确像是刘相能做出来的事。

    而卫时舟继续道:“只过了半日,太后又觉得仁寿宫里除了她以外没了人声,太瘆人,便将这些哑奴都逐出了宫。”

    “我命人寻到了他们,让他们在栖霞山猎苑领差事,也算让他们有个去处。”

    卫时舟没有言明的是,这些人中有男有女,男子被送进宫服侍太后之前,都被净了身。若在宫里待不下去,他们在外面也只能一辈子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下生活。

    他们原本也只是想寻一份好差事。

    但如今成了哑巴,他们甚至连一声委屈都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容清棠忍不住问:“太后她……”

    意识到她是眼前之人的母亲,容清棠顿了顿,还是没有问出口。

    但卫时舟却似是知道她想问什么,“她没有主动要求过,却也默许了旁人为她做这些。”

    太后一直便是这样。

    容清棠听出他的声音要比平常淡很多,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。

    平常人家的父母与子女之间尚且有不合的时候,皇室中的亲情或许更是一本难念的经。旁人没有资格和身份去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不愿让这些事影响容清棠的情绪,卫时舟虚点了点她桌上的某处,另起话题道:“尝尝这道煨鲟鱼,看味道比之容先生做的如何?”

    容清棠这才注意到自己眼前那些还缥缈着热雾的佳肴。

    一共五张矮桌,所有菜式及碗碟都是一样的,包括容清棠眼前的这道煨鲟鱼。只是柔蓝他们的矮桌离容清棠和卫时舟这边稍有点距离。

    这道煨鲟鱼看上去的确和父亲以前做的没什么两样,只是不知味道如何。

    群青向父亲学过这道菜,做出来的味道也极佳,却总隐约有细微的不同。容清棠还没遇到过第三个能把煨鲟鱼做出那般好滋味的人,更遑论和父亲做得一样了。

    父亲离开以后,容清棠担心他留给自己的记忆会逐渐被别人做出的味道掩去,便从没特意让群青做过这道菜。群青也深谙她的心思,不曾主动做过。

    是以她已经许久不曾尝过煨鲟鱼的味道了,即便她一直很喜欢。

    “这是尚食局做的吗?”容清棠问道。

    卫时舟指尖微捻,仿佛还能感觉到生鱼肉和鱼骨的冰凉触感。

    但他颔了颔首,温声说:“对。”

    容清棠执起桌上的白玉箸,夹起一块厚薄适宜的鱼肉掩唇送入口中。甫一尝到唇齿间鲜嫩甜美的味道,容清棠便怔了几息。

    竟和父亲做的煨鲟鱼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容清棠霎时觉得眼眶发热,眸中已是有了泪意。

    太多与父亲共处时的记忆朝她涌来。

    父亲还在时,容清棠虽病弱,却常欢笑着,雀跃着,永远是父亲身边的一抹亮色。

    如今容清棠的身体比之以往好些了,她却已没有了父亲,性子也沉了下来。

    此时他们在草场上席地而坐,于暖融却并不刺目的韶光下用膳,左右也并无旁人。

    容清棠想起之前卫时舟总让她无需多礼,便也顺着心意暂时把食不言的规矩放在了一旁,忍下泪意后道:“味道很好,与我父亲做的一般无二。”

    卫时舟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,随即含笑道:“那便多用一些。”

    他又朝另一侧一直未曾动筷的群青他们说:“你们也不必拘束,用膳吧。”

    群青心中有惑,待陛下也开始用膳后,他便也执起玉箸尝了尝那道煨鲟鱼。

    可入口后,他却不自觉地蹙了蹙眉,有些失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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