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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说完,范君易不再看她,径自回身取出碗盘餐具,将雁西备好的饭菜张罗上餐桌。

    雁西不发一语,跟在他身后帮个手,简单布菜后,两人面对面沉默地用餐。

    三菜一汤,菜色普通,范君易吃了两口,瞬间皱起眉头——叶菜过老,咬嚼不烂,淡而无味,似忘了掺盐;瓜肉生涩,酱汁和主菜分离,未炒入味,菜和佐料之间根本貌合神离。不可置信!他平素不算挑剔,更谈不上美食主义,但如此粗劣的手艺倒是生平仅见。

    往另一边望去,那锅炖肉倒是有模有样,不断飘散出勾人脾胃的香气,应该不致于出差错。他挑了一块半筋半肉的部位,入口即咬,附有绝佳色泽的肉块竟展开它原始的韧性,如如不动。再次不敢相信,他努力嚼了半分钟,离奇的是,没有一根纤维被咬断,只是变得又干又老,完整无恙,继续抵抗被人类吞咽的命运。太不可思议,能把三道家常菜做到完败,也要有点天分。

    范君易瞄了眼冯雁西,不禁起疑,行事谨慎的范家打哪儿找来的家务助理?

    虽不免产生疑问,他还是保持沉默,连埋怨的意思都没有;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对象而言,费心指正显然多余。

    吐出那块橡皮肉,范君易胡乱以汤泡饭吃下肚果腹,止饥的目的达到后他随即停筷,毫不恋栈,拿了硕果仅存的那瓶酒,起身离席。

    雁西依旧规矩吃着饭,不吭声。她看似吃得津津有味,唇角逸出淡淡的笑意,一面竖耳倾听。

    第2章(2)

    没有太久,一声暴烈的咒骂清清楚楚传到了她的耳畔,接着是作呕的声音,间中夹带了几句直指姓名的诅咒,显然已气急败坏到口不择言。

    雁西在连续三次听到自己的姓名后,终于放下碗筷,从容走向客厅,再绕至洗手间,端立在门口,看着作呕完毕的范君易在洗手台前疯狂漱口。她若无其事问:“范先生叫我?”

    范君易关上水龙头,恶狠狠瞪着雁西,直指立在马桶水箱上的酒瓶,“瓶子里是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“不好喝么?”

    “你到底在搞什么鬼?!”范君易逼近她,捉住她手腕,然而一对上那张似曾相识的脸,他高张的火气偃息了一半,大步退后,继续追问:“你做了手脚?”

    “……那是我精心泡的药酒,材料是我好不容易在菜市场找到的。”

    “药酒?”他怀疑自己错听。

    “是啊。我妈以前都这样做,只要在白酒里头浸泡三条黄鳝鱼一阵子,做成的药酒就可以用来戒酒。”她坦白招供。

    “鳝鱼?”头皮一阵剧烈发麻,他转身抓起瓶子,两手擎高,透过深褐色玻璃查看内容物——果不其然,瓶内蜷曲着可疑的条状物,依形体判断,真不是玩笑,是货真价实的生物;而五分钟前,他毫无防备大口喝下了这群生物的尸酒,而且是一骨碌不停灌了好几口。

    “你这个女人——”惊骇万分,他把门甩上,对着镜子猛烈的呼吸,压抑着蠢蠢欲动的生理反应,可惜效果薄弱,一股强大的力道驱策着他受尽折腾的胃开始反刍,他不祥地感应到,他就要完蛋了。

    隔着门板,雁西听见范君易痛苦作呕的声音,她心一慌,对门里的人忙不迭解释:“我怎会知道您这么性急呢!药酒才泡了几个钟头当然不顺口啊!”

    那张脸又靠过来俯察他了,他从相同的气味得知是雁西,对方还体贴地调整他的靠枕位置,摸了摸他的额头,确定他没发烧,然后就在床边来回走动,彷佛极为担忧,几次让他差点陷入昏眠的意识又被牵动,不得安宁。

    他忍无可忍,掀开眼皮,开口驱逐:“你可不可以离我远一点?我被你烦得根本睡不着。”

    刚才经过前所未有的反胃运动后,范君易整个人呈现脱水状态。他拒绝接受雁西的一臂之力,费尽残余气力爬上楼,瘫倒在床上,几乎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雁西料想不到这个成天处于酩酊状态的男人对药酒的嫌恶如此强烈,一开始她吓得发慌,坚持送他就医,他则断然否决,并且请她这位祸首行行好,滚得远远的别再接近他。

    有责任感的雁西当然不从,她在床附近守候,蹙着眉头,一听范君易出声,赶紧凑过来,递了一杯水给他,“这是加了一点盐的温开水,喝了胃会舒服些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他看了看她,没说话,顺从地接过杯子。

    不知何故,范君易开始对这个女人有些忌惮起来;再者,他现下身体极为耗弱,头晕眼花,无法再大举反弹,还是依言喝下这杯水,省得与对方无谓拉锯。

    喝了水,他转个身背对雁西,万分疲惫中,渐渐盹着了,失去时间感。

    直到有不同气味的第三人靠近,不停在他脸上、身上反复扳弄检查,模糊感觉得出来是医疗手法。朦胧中,他听见床畔有一男一女低声咕哝交谈,似在进行商议;不久,他发觉左手腕被固定住,强行施打静脉注射。

    一再被外力骚扰,且冷不防又受了皮肉痛,范君易的耐性抵达临界点。他反射性挥拳扫除障碍,一举扫中不明物体,嘴里接着发出连串不雅抗议,有人使劲按住他,极力慰抚,他才渐渐稳定下来。

    四周又安静了一会,他就要沉沉入梦,那张脸不死心又靠过来,热气与发香袭面,刺激感官。他勉强半掀眼皮,有气无力启唇,“你……再不走……我就报警……”

    “噢,那报警前麻烦您先给钱,五仟。”雁西摊开手掌。

    “五仟?你服务不良……还要五仟?”他简直气结。

    她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,“不是我,是医生呐。你不肯到诊所,我只好请医生出诊。本来不必这么多的,可是你对人家动粗,把人家眼镜打歪了,不表示一下歉意怎么行?现在医生还在楼下等着,我身上没这么多现金,总不能赊帐吧?”

    “算了!”范君易喘口气,勉强抬手臂指着床头柜抽屉,“第一个抽屉……书本下压着一迭现金……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……我建议你……可以搭医生便车一起离开,不必等小区巴士……”

    雁西拍拍他的肩,“你不必替我担心,我知道巴士时刻表。”

    脚步声渐行渐远,他终于获得了安宁,眼方一闭,迅速失去意识,宛如从高空跳板直堕入水中一样快速,所有纠缠他的愁悒、纷扰,一并埋进深水里。

    但深眠能持续多久?能永远不醒来么?

    无论他的潜意识沉淀之处多么宁谧、安定、遥远,终究是要浮升出水面。

    在那之前,在他清醒之前,无一例外地,他总是听见那缥渺的呼唤声,一声接着一声,偶而带着清脆的咯咯轻笑,很无忧,很愉悦,很甜美,与旧时光如出一辙,令他欣喜欲狂,也令他心碎。

    有时候呼唤的人儿很促狭,和他捉迷藏,迟迟不露面,让他无比怅然;有时候他会喜出望外地获得一个拥抱,耳际萦绕着动人的悄悄话;幸运的话,他还能与她热切缠绵,身下的柔美娇躯,每一道迷人曲线,十指所经之处,栩栩如生,令他周身血液为之激越,全体细胞为之颤抖。

    “……君易,君易,你后悔了吗?”声音在耳边环绕、重复,他就快醒了。

    “……佳年……”他试图张开眼看她,却又怕她销声匿迹,进退两难间,声音又出现了,一样甜美,毫无怨嗔.

    “……君易,我问你喔,你有没有后悔过?”声音侵袭耳膜。

    “后悔……我很后悔……”椎心之痛,陡然从胸口蔓延,壮大,让他不能呼吸,他大声呐喊:“我很后悔——”

    “是么?是么?太迟了,我们本来可以在一起的……”一声轻叹,如水纹般溃散,越来越模糊,那是离开的讯息。

    他忽然慌张起来,匆促喊出:“让我再看看你——”

    不再犹豫,他陡然睁开眼,奇迹般地,这一次,方佳年并未消失,她俯视着他,眨着秀目,一脸忧心,“不要紧的,没事。”她对他柔声说,指尖还按揉一下他长期纠结的眉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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